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攥着那方柔软的翠竹绢帕，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村口。

脸上依旧火辣辣的，不是因为春日晒人，而是因为羞愧。

我那自以为是的、笨拙的“善意”，在那个清澈平静的目光下，显得如此可笑而刺眼。

两个铜板，买下的不是帕子，而是对我自己浅薄同情心的嘲讽。

风一吹，额角结痂的地方又痒起来。

我烦躁地挠了挠，心里那股憋闷却挥之不去。

不仅仅是因为在林姑娘面前的窘迫，更是因为一种深切的无力感。

两个铜板。

在这个世界，两个铜板就能轻易地压弯一个人的脊梁，就能让一份小心翼翼的维持显得摇摇欲坠。

田母攥着它们时的希冀，张屠户嚷嚷着要借出它们时的豪爽（或许也只是说说），以及我拿出它们时那点可怜的底气……都像针一样，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。

一文钱难倒英雄汉。

古人诚不欺我。

而我，离英雄还差着十万八千里，只是个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要发愁的落魄书生。

“田宇啊田宇，你可真行。”

我低声自嘲，踢飞了脚边一颗碍眼的小石子。

石子咕噜噜滚进路边的水沟里，连个响动都没激起来。

漫无目的地在村里又晃荡了一圈，看那些低矮的土屋，看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，看那些追逐打闹、尚且不知愁滋味的光屁股小孩。

这个田家村，像被遗忘在世界的一个角落，贫穷，但有一种顽强的生命力。

而我，与这里格格不入，却又被牢牢地绑在这里。

日头渐渐西斜，肚子不合时宜地又叫唤起来。

该回去了。

可是……回去怎么跟田母说？

猪骨碎肉自然是没买，连她给的兩個銅板，也换成了一方并不能填饱肚子的绢帕。

我叹了口气，捏了捏袖子里那方帕子，柔软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人。

磨磨蹭蹭地往回走，快到那间熟悉的破败茅屋时，却见门口围了几个人，似乎有争执声传来。

我心里一紧，难道是田母出事了？

赶紧快步跑过去。

挤开围观的两个邻人，只见田母正站在门口，脸色苍白，双手死死攥着衣角，对着一个穿着体面绸衫、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不住哀求：“王管家，再宽限几日，就几日！

等宇哥儿身子好些了，一定能想到办法的……”那被称为王管家的男人，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嫌恶，用一方手帕捂着鼻子，仿佛这茅屋周围的空气都脏了他的肺腑。

他尖着嗓子道：“田婆子，这话你说了多少回了？

宽限？

我们老爷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！

当初看你儿子是个读书种子，将来或许有出息，才肯借这印子钱与你抓药治病，供他读书。

如今倒好，病歪歪的躺了这些时日，科举眼看黄了，这账难不成就想赖掉？”

印子钱？

高利贷！

我脑子嗡的一声。

原来这贫寒的家，还背着这样的阎王债！

田母眼泪都快下来了：“不敢赖，不敢赖啊王管家！

只是眼下实在……实在拿不出啊！

求您行行好，跟李老爷美言几句……哼，拿不出？”

王管家三角眼一翻，扫过家徒西壁的屋内，冷笑一声，“我看你这破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玩意儿了。

不过……”他目光淫邪地在田母虽然憔悴却依稀能见当年清秀的脸上转了一圈，声音压低了些，却更显恶心：“我们老爷说了，若是实在还不上，也不是没法子。

你虽年纪大了些，倒还干净，府里后厨还缺个洗涮的婆子，签了活契进来做工抵债，也不是不行……你！”

田母气得浑身发抖，脸色由白转红，嘴唇哆嗦着，却一句骂人的话也说不出来。

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我的头顶！

欺人太甚！

我一步跨上前，将田母挡在身后，盯着那王管家，冷声道：“欠债还钱，天经地义。

但阁下出口辱及家母，未免太过下作！

钱，我们一定会还，但请阁下放尊重些！”

我的突然出现和冷厉语气，让那王管家愣了一下。

他打量着我这瘦削的身板、额角的伤布和洗得发白的旧衫，随即嗤笑一声，鄙夷道：“哟，我当是谁，原来是田童生醒了？

怎么，躺了几天，骨头硬了？

要尊重？

可以啊！

拿钱来！

连本带利，三钱银子！

现在拿出来，我立马给你磕头赔罪都行！”

三钱银子！

对我来说，简首是天文数字！

两个铜板都如此艰难，三钱银子……我顿时语塞，刚才那股气势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，瞬间泄了下去。

现实的重压冰冷而残酷。

王管家见状，更是得意，哼道：“拿不出来？

拿不出来就少在这充大爷！

要么还钱，要么……”他又不怀好意地瞥了田母一眼。

周围看热闹的邻人窃窃私语，有人同情，有人看戏，却无人上前。

我拳头攥得死死的，指甲几乎掐进掌心。

屈辱和愤怒灼烧着我的理智，可我空有满脑子的现代知识，却变不出一钱银子。

就在这僵持不下、王管家脸上的不耐和恶意越来越浓之时，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外传来：“何事如此喧哗？”

人群分开，只见一位穿着青色细布长衫、头戴方巾、面容清癯、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走了过来。

他大约西十岁上下，目光沉静，步履从容，自有一股教书先生般的儒雅气度。

他一出现，周围嘈杂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。

连那趾高气扬的王管家，也收敛了几分嚣张气焰，勉强拱了拱手，语气却依旧硬邦：“原来是李夫子。

没什么大事，不过是来催讨一笔旧账。”

来的竟是村塾的李夫子？

田宇的开蒙老师？

李夫子目光扫过一脸悲愤的田母，又看了看挡在她身前、面色铁青拳头紧握的我，最后落在那王管家身上，眉头微蹙：“王管家，讨账归讨账，何必咄咄逼人？

田家情况特殊，乡里乡亲，总该存些体面。”

王管家皮笑肉不笑：“李夫子说的是。

可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。

这账拖了有些日子了，总得有个说法不是？”

李夫子沉吟片刻，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，掂了掂，递了过去：“这里是五钱银子，足够抵他家的欠债还有余。

拿去吧，欠条拿来。”

此言一出，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
王管家愕然地接过银子，下意识咬了一下，确认是真的，脸上表情变幻不定，似乎没想到李夫子会为一个穷学生出头，还如此大方。

他悻悻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过去。

田母更是惊呆了，嘴唇哆嗦着，眼泪终于滚落下来，就要跪下：“夫子！

这如何使得！

使不得啊！”

我连忙扶住她，心情复杂无比地看着李夫子。

感激、羞愧、难堪…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。

李夫子接过欠条，看也没看就撕得粉碎，对田母温言道：“田家娘子不必如此。

田宇是我学生，如今遭难，我岂能坐视不管？

些许银钱，不足挂齿，让孩子安心养病读书要紧。”

他又转向我，目光在我额角的伤布和依旧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，语气带着一丝关切：“田宇，身子可好些了？

学业之事，不必急于一时，养好身体是根本。”

我看着他清癯而真诚的面容，看着他毫不犹豫撕碎欠条的举动，胸腔里堵得厉害，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口，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，声音沙哑：“学生……多谢夫子解围之恩！

此恩，田宇必当铭记于心，他日……”李夫子摆摆手，打断我的话：“不必言谢，更不必言报。

读书人当相互扶持。

好了，都散了吧。”

他最后淡淡地瞥了那王管家一眼。

王管家捏着银子，脸色青白交加，终究没敢再说什么，灰溜溜地走了。

围观人群也渐渐散去，只是看我的眼神里，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。

李夫子又安慰了田母几句，便转身飘然而去，青衫背影很快消失在村路尽头。

我扶着仍在啜泣的田母，站在破旧的茅屋门口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方翠竹绢帕。

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一文钱逼死英雄汉。

而五钱银子，解了燃眉之急，也让我欠下了一份沉甸甸的人情。

贵人吗？

我望着李夫子消失的方向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
前路，似乎更加沉重了。